第9章

一夜好眠,以至於寧朝陽第二日醒來,恍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遠處有聒噪的雞在鳴叫,隔壁的大嬸在與賣菜的販子碎嘴爭執,獨輪的板車骨碌碌地從門口的石板上碾過去,洗過衣裳的水被潑在地上,嘩啦啦流出去老遠。

燦爛的春光就穿透這片嘈雜落進來,正好拂在她的手心。

這般細碎又吵鬨的動靜,寧朝陽已經許久不曾聽過了。

她靠在床頭想了好一會兒,才起身洗漱,坐去桌前。

不大的方桌上擺著尚溫的清粥,粥碗前還放了一碟野菜,色澤鮮亮,香氣撲鼻。

這絕不是她會吃的東西。

——但來都來了。

愉悅地勾起唇角,她攏衣坐下,拿起筷子反過來在桌上抵平,便對這野菜躍躍欲試。

“大人!”車伕急匆匆地跑到門外,與她拱手,“宮門外鬨起來了,程大人傳話來讓您趕緊過去看看。”

筷子在離野菜半寸遠的地方頓住,寧朝陽不滿地抬眼:“待我用完膳再說。”

還要再夾菜,車伕卻急得直搖頭:“不成了,今日秦大人和華大人都不在,您再不過去,程大人危矣。”

近在咫尺的東西,卻始終吃不到。

嘴角慢慢平直,寧朝陽放下了筷子起身。

宮門外不遠的永定坊前已經圍了兩圈的人,錦衣官帶,爭執不休。

“什麼人證物證俱在,張永安跟在禦前多少年了,說獲罪就獲罪,我看你們分明就是挾私報複!”高大的中郎將橫眉怒目,手裡的鞭子一指便險些打到對麵的程又雪。

程又雪側頭避開,皺眉道:“案子已經審結,卷宗上也已經蓋了天子璽印,我鳳翎閣問心無愧。”

“既問心無愧,你又為何要攔我進宮?”

廢話,淮樂公主每月隻一日能回宮用膳,這些人就偏挑著日子來搗亂,她哪能不攔。

程又雪張口欲言,趙郎將卻不耐煩聽了,長鞭往地上一打,濺起三寸灰塵:“讓開!”

又重又響的聲音,聽著都駭人,程又雪忍不住縮了縮肩膀。

對麵一看她這反應,當即更為囂張:“喲,嚇著了?”

他走近兩步,哼聲道:“就這點膽量,當什麼官啊,不如與我回去做嬌客?我定好生待你。”

四周響起鬨笑聲,趙郎將也跟著笑起來,抬手就要攬她。

一隻手自後方而來,在他之前放上了程又雪的肩頭。

下一瞬,程又雪被攬得後退半步,有人錯位而上,猛地一腳踹在趙郎將的胸口。

嘭——

力大透骨,趙郎將毫無防備,身體不受控製地後縮,手腳跟著前伸,整個人騰空而起,臉上的調笑驟然變為錯愕。

慢滯的場景倏地加快,他像一團棉絮一樣趴摔出去,巨響之後,半丈之外灰塵漫天。

“大人!”四周的人連忙圍過去。

程又雪驚訝抬眼,就見一人拂袖站在了她身前。

“喲。”她學著中郎將的語氣笑,“飛出去了?”

趙郎將咳嗽幾聲拂開護衛,惱恨不已:“寧朝陽!”

又是她!

天色大明,寧朝陽逆光站著,眉目如霜,眼含譏誚。

她往前慢邁兩步,幽暗的影子跟著一點一點爬上這人的臉。

“怎麼了?”和善地發問。

趙郎將下意識地想往後縮,側頭髮現自己身後還跟著二十多個護衛呢,當即就捂著胸口站了起來:“你我同為四品,你竟當街動手打人,未免欺人太甚!”

說得也是。

寧朝陽點頭:“那要不你打回來?”

“……”

挑釁到這個份上,他再忍得下去就是王八!

趙郎將氣湧天靈,大喝一聲就衝了上去。

寧朝陽站在原地冇動,待人近身才側頭,躲開了他帶風的長鞭,而後返身,腿下橫掃,將人重新放倒在地。

“就這點功夫。”她又學他的語氣,“當什麼中郎將啊。”

趙郎將臉上漲紅,抬手還想打,寧朝陽劈手擒住他雙腕,就著長鞭緊捆幾圈,一扯就縛去他背後。

“還愣著乾什麼!”他又氣又痛,立馬咆哮,“給我上!”

身後發愣的二十多個護衛這纔回神,紛紛拔刀出鞘。

寧朝陽踩著繩結緩緩直起身,露出後方一片黑沉沉的鎧甲。

鏘嚓鏘嚓。

五十餘的城防精衛列陣而來,其疾如風,動如雷霆,眨眼就到了永定坊前。

“大人。”為首的在她身側拱手。

寧朝陽點頭。

再看對麵的護衛,出鞘的刀登時都收了回去。

“你!”趙郎將猶不服氣,“你有本事就殺了我,我不信這皇城門前、天子腳下,竟冇有半點公道可言!”

“公道?”

寧朝陽斂袍半蹲下來,似笑非笑地點頭,“好,現在我們來講公道。”

“張永安在禁內侍奉多年,不思忠君之事,卻拉幫結派,妄圖遮蔽聖人耳目,該當何罪?”

“他擅往禦賜之物中下毒,謀害朝臣,又該當何罪?”

趙郎將皺眉:“少跟我說這些,他是皇親,豈該被你關在死牢裡用刑?”

“天子犯法都與庶民同罪,他算什麼東西?”

氣憤不平,趙郎將怒道:“他肯賠命來殺你這惡臣,在我看來倒是忠孝仁義俱全,倒是你,領仁君之俸,卻墮做他人鷹爪,助紂為虐為虎作倀,你才該被關進死牢!”

失了耐心,寧朝陽冷臉起身,朝後頭的城防精衛微微頷首。

精衛會意,黑沉沉的鎧甲頓時越過她湧了上去。

“放開我,我是聖上親封的中郎將,你們豈敢拖拽!”

“放開——”

掙紮和叫囂聲由近漸遠,慢慢地就都聽不見了。

永定坊前重新恢複了平靜。

寧朝陽拂袖,正打算走,卻突然聽得一個聲音道:“寧大人這般行事,未免太過霸道。”

眉心微皺,她停下了腳步。

沈晏明穿著常服站在人群之中,溫文儒雅,滿眼歎息。

他道:“昔扁鵲見蔡桓公,四勸不得納也全身而退,如今中郎將不過纔開一次口,大人竟就將人拖拽了去。此事真告去禦前,大人恐怕也不占理。”

禦街上起了風,拂起她硃紅的官袍。

袍角翻飛,和著街邊店前的旗幟一起獵獵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