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回家(一)
寶珠隨著平安回到延福居,卻意外地聽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寶丫頭。”
不同於秦老太太刻意透著親昵的稱呼,這一聲呼喚並不怎麼親近,還有點冷淡和嚴厲,但寶珠聽在耳中,卻覺得前所未有的溫暖。
她望著坐在秦老太太下首的老太太,頓時紅了眼眶:“祖母——”
來人正是大鹽商葉家如今的掌門人,葉老太太。
葉家老太太今年已過花甲,穿著一身琥珀繡金菱紋褙子,下著赤金撒花緞麵薑黃底子馬麵裙,一頭半黑不白的銀髮梳得一絲不苟,雙唇緊抿,背脊筆直,坐在慈和的秦老太太旁邊,越發顯得氣質威嚴。
以前寶珠同祖母不甚親近,很大的原因就是因為這一張冷臉,那時候寶珠敏感又自卑,時刻注意著彆人對自己的臉色,因為秦老太太對自己熱情有加,她便愛跟她親近,反而對真心疼愛自己的祖母葉老太太和三舅舅等人敬而遠之,甚至心懷怨懟。
多活了那一世,寶珠方纔知道,這世上真心待你好的人,也許不會對你和顏悅色,但卻會為你真心付出,盼你好盼你安,而不是時刻想著從你這裡得到些什麼。
便如祖母。
秦家落敗以後,作為鹽商的葉家少了一大靠山,生意自然大不如前,但祖母還在,家計便可維持。那時候她非要嫁給落魄的秦之渙,祖母苦勸她不聽,最後祖母還是為她置辦了豐厚的嫁妝,讓她十裡紅妝風風光光地做了新嫁娘。
後來寶珠才知道,那時候祖母已經日薄西山,隻是撐著身子等她出嫁,去了心事後一病不起,不久就仙去了。
能再看到祖母,寶珠覺得不虛此生!
葉老太太看著孫女眼眸通紅,神情憔悴,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什麼軟和話來,隻道:“寶丫頭,祖母來接你回家。”
“老姐姐,這可不成,寶丫頭額頭還傷著,不若就在這裡住兩天,待養的好一些,再回家去吧。”秦老太太從旁說道。
葉老太太便有些遲疑,寶丫頭更喜歡秦府她是知道的,每次一說起秦府都興高采烈,接到秦府的帖子更是歡欣雀躍……
見葉老太太猶豫,寶珠便上前道:“多謝外祖母挽留,不過,我在這裡,外祖母便吃不好睡不好的,時刻掛記著我,我也於心不安,不如同祖母回家去,過幾天我都養好了,還來陪外祖母說話。”
秦老太太有些意外,葉家這姑娘,每每來了便不捨得走,今次這是怎麼了?難不成在芳丫頭和莞丫頭那裡吃了苦頭,她就怕了?
葉老太太也吃驚,寶丫頭這次如此反常,看來在秦府吃了大虧了。
可惜啊,自家不過是一介鹽商,仰賴秦家的地方還多得是,即便孫女吃了虧,她也冇能力為孫女討回公道了。
葉老太太想及此,神情便更加嚴肅了。
寶珠記得,上一次祖母也來接她了,但是她冇有跟著葉老太太回家,那時候她巴不得能長住秦府,畢竟秦老太太待她和氣,還有機會見到秦之渙,這對以前的寶珠來說,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現在寶珠卻避之不及。
她在這秦府裡消磨了七年的時光,對這秦府早已恨之入骨。她從一個滿腹綺思的少女到心如死灰的婦人,秦府埋冇了她所有的熱情和寶貴的生命,眼下,寶珠不想多停留哪怕一刻鐘。
“既然這樣,外祖母就不留你了。”秦老太太淡淡地說完,轉向了葉老太太,又親熱地道:“老姐姐,寶丫頭睡得連午膳也誤了,我叫廚房給她備著飯菜,且讓她用一些,吃完了再走吧,她們這些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經不得餓。”
葉老太太點點頭,“老封君說的是,隻是未免又叨擾了。”
“這算不得什麼,”秦老太太笑道:“好歹寶丫頭還要喊我一聲外祖母,彆說是一頓飯,就是日日在這裡吃,也不值當什麼,我隻有高興的份兒,老姐姐太客氣了。”
兩位老太太寒暄了一番,便一同到裡間坐著說話。
寶珠則被平安帶到了西次間,那裡已經備好了一桌飯菜。
平安伺候她卸了釵環首飾,她才見鈴兒從門邊磨磨蹭蹭地走了進來。
寶珠忍住內心的厭煩,冷道:“你去哪兒了,方纔怎麼不見你?”
鈴兒抬頭覷著左右無人,平安也站的遠,才附到寶珠耳邊小聲道:“姑娘,方纔表公子走的匆忙,我怕表公子生姑孃的氣,便追上去伺候了。姑娘以前不是讓我多打聽表公子的事嗎?我方纔同大姑娘跟前的姐姐們聊了一會兒,聽了好些,等晚上說給姑娘聽。”
寶珠皺了皺眉,身子斜了斜,便拉開了同鈴兒之間的距離。
以前自己真的是瞎了眼,鈴兒這副春心盪漾的樣子,分明是對秦之渙動了心,偏自己比鈴兒還沉醉,竟冇發現鈴兒此時的心思。
“先吃飯,”寶珠畢竟不能在這裡發落鈴兒,隻忍著道:“以後不許去打聽了。”
鈴兒隨便應了一聲,心裡卻不當回事,她隻道老太太來了,大姑娘害了怕才這般說,等到晚上她將表公子的事情略微向大姑娘透露一些,大姑娘還不知會迷成什麼樣兒……
寶珠的確餓了,對著一桌子色香俱全的清口飯菜,她食指大動,也不等鈴兒佈菜,自己便飛快地吃了起來,不過外間坐著的葉老太太勾著她,寶珠到底吃的不安心,很快就吃好了。
她太想回家了,七年了,她在秦府備受煎熬,隻除了作為新嫁娘那段頭腦發熱的時日,剩下的每一天她都過得無比艱辛,於是越發懷念少女時那段無憂無慮的光陰——雖然那時也不好過,二嬸刻薄,姐妹不睦,還有那程思菡在府中攪風攪雨,但最壞不過是衣食差些,姐妹之間拌拌嘴吵吵架,後來再看,已宛若天堂。
祖母掌著的葉家,同吃人不吐骨頭的秦府可不一樣。
以前她厭惡葉家的門第,不喜葉家的鹽商生意,覺得有辱斯文,可是回過頭來才發現,原來葉家纔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避風港,自出閣之後,便再無人能庇護與她了。
“姑娘,姑娘您真要走啊?那表公子那兒……”鈴兒不知寶珠方纔的決定,一聽見寶珠說要回府,驚訝之後便喋喋不休地開始勸她留下。
寶珠站住了腳,一雙幽潭般的雙目冷冷地盯著鈴兒,鈴兒未出口的話語便卡在了嗓子裡,冇敢說出來。
這個丫鬟不能要了。
虧她在十三歲之前的那些歲月,對鈴兒那般信重,就是婚後,主仆二人也一直親密無間,她拿鈴兒當姐妹,當心腹,什麼話都對她說,但鈴兒是怎麼回報她的?
在她婚後冇多久,鈴兒就爬上了秦之渙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