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初悟 上
這女子甫一進客棧,雙眼即死死盯著少年,再也不肯移動分毫。
少年心下惶然,似覺自己從表及裡,五臟內腑都讓女子瞧了個一清二楚。
偏生他渾然移動不了半分,甚至連目光也無法閃躲。
那女子凝視片刻,纖手一揮,皓腕上三枚翡翠鐲子互相撞擊,發出一陣清脆的叮噹聲,入耳甚為動聽。
叮噹之聲剛起,旁坐三人,臉色當即一變,齊齊站起身來,雙手一伸,拉開了架勢。
令少年不解的是,他明明冇見到三人隨身攜帶法器,可此刻那三人手中已各握了一件奇形法寶在手,分彆是一把玉尺,一隻圓輪鋸斬和一方紫金缽。
那女子絲毫未將三人放在眼底,徑直伸手向那少年抓去,眉梢帶笑,粉麵含春,軟聲軟語道:“這小弟弟好生俊俏,真是一個妙人。
過來,彆怕,姐姐帶你到一個又漂亮又好玩的地方去,從此就不用在這蠻荒戈壁受苦了。”
三人麵色大變,悄悄互望了一眼,那高瘦漢子咳嗽一聲,道:“景輿仙子,這小子可是漱石先生指名要的人,你若將他帶走,恐怕有些不妥吧。”
那女子輕輕一笑,道:“漱石先生若想要人,自來止空山討就是。”
三人又互望一眼,再不多言,突然分彆舉起手中一把玉尺,一隻圓輪鋸斬和一方紫金缽,口中頌咒,手內捏訣,轉眼間諸法寶毫光四射,鳴叫不已,將這陰暗前堂映照得直如白晝!
那女子伸向少年的右手驟然緩了下來,但仍一分一分地前進著。
她腕上的三枚翠鐲忽如發了瘋似地躍動著,碰撞聲若狂風驟雨般灑向前堂各個角落。
聽到如此殺伐之音,那三人忽如泥塑木雕般立在原地,再也動彈不得。
隻是那女子顯然也極為吃力,片刻功夫額頭上就已滲出細細汗珠。
但她銀牙緊咬,一隻纖纖素手仍然逐分向那少年抓去。
那少年隻覺得周身似是被無數條鐵鏈給捆住,連抬起一根小指頭都做不到。
而且那清脆的玉鐲敲擊聲每響一下,他就會覺得身體又重了一分。
可是儘管上身似已有千鈞之重,雙腿已被壓得劇痛不已,可他就是不倒,隻能眼看著那女子的手伸向自己的咽喉。
一時間,客棧中狂風大做,毫光四射,又有陣陣雷鳴湧動。
那少年隻覺身上壓力沉重已極,眼前金星亂冒,早已什麼都看不清了。
就在這少年堪堪堅持不住之時,客棧中突然風停雨收,他身上壓力驟失,一時間胸口一甜,猛然噴出一口鮮血,仰麵就倒。
就在他迷迷糊糊之際,又聽到一個若玉落冰盤般的聲音響起:“這人我要了!”
窮山惡水,荒野小店,一時間賓客紛至遝來!
少年此時如墜無底深淵,眼前是廣無際涯的黑暗,周遭一切皆歸於無,入於玄,全然不知店中情勢。
雖說他目無所見,偏生知覺倒越發敏銳起來。
渾噩之中,隻覺四肢百骸如墮熔岩煉獄。
烈火焚燒之感,錐心刺骨,令他恨不得就此昏迷過去。
奈何天不從人願,這痛楚有增無減,更見劇烈。
隱隱中,鼻子似乎還嗅到了一股焦味,耳邊也不時灌入噝噝作響的烤炙之聲。
當中苦楚實非言語所能形容。
就在少年被燒灼得疼痛難當之際,一襲涼風拂麵而過。
少年頓感麵上涼意悠悠,暢然不已。
他本能地抬起身子,想將更多的身體探入習習涼風中。
少年好不容易凝聚僅餘的氣力,方纔勉強抬起一點身子,豈料麵上陡然傳來一道大力,硬生生將他壓回地麵。
緊接著耳旁再度響起那即嗲且糯的江南口音:“想在那小賤人的冥河劍風中乘涼?
真是不想活了。
還是乖乖地呆在姐姐身邊吧,熱是熱了點,可還燒不死你。”
少年隻覺麵上所壓之物出奇柔軟,還略帶一絲隱隱的香氣。
他也不知何以在這九死一生之時感覺還能如此敏銳。
神思恍惚之際,他隻是想著:“早聽說南朝女子的身體都是香的軟的,看來果然如此……這位姐姐,她叫景什麼仙子來著……唉,認的字還是太少了……” 那少年渾然不知客棧中的氣氛已變得凝重之極,前堂一邊的碗架正處在將倒未倒的邊緣,看似下一刻就要轟然倒地,可它偏就凝在半空,不肯倒下去。
兩個湯碗已然飛出了架外,卻又詭異地懸浮空中,飄來蕩去,瞧不出絲毫即將摔落在地的意思。
店中寒氣突盛,步入一個妙齡女子。
她一襲黑色紗袍,黑袍上是七分水袖,將她如雪似冰的小臂露了大半截出來。
她容貌美到了極處,也冷到了極處,小臉白得近乎透明,眉宇間神色淡然,渾身上下,散發出足以凍死人的冰意,就似一塊由千年寒冰所雕的女仙。
她背後負著一把巨劍,雙眸中隱隱透著藍色,唇上點著一點絳紫。
先前的三名漢子甫在黑衣女子進店之始,即已悄悄退到了屋角。
他們完全對這女子的雪骨冰肌不感興趣,隻是死盯著她背後的巨劍,眼中透露出些許的懼意,緊握法器的手竟也微微有些顫抖。
巨劍長四尺,寬七寸,劍鞘通體漆黑,黑芒暗蘊,上以銅絲纏繞著‘玄冥伐逆’四個古篆。
這銅絲看上去也非凡銅,黑沉沉地,隱隱有萬鈞之勢。
那景輿仙子瞥見黑衣女子背後的古劍,麵色也是一變。
她悄悄後退一步,笑道:“雲舞華,你們那老頭子還真捨得,連古劍天權都讓你帶出來,看樣子是勢在必得了。
你我雖同列月下五仙,卻也未曾比出個高下。
看來今日少不得有一番較量。”
那黑衣女子冷笑道:“月下五仙?
倘若不是我極少出山行走,焉能與你同列?
不必多言,把人留下。
否則天權出鞘,必有殺伐。”
此時那高瘦漢子向黑衣女子一揖,道了聲:“雲仙子請了,這少年乃是漱石先生指名所要之人,貴我兩派向來交好,您若就這樣帶了這少年去,我等在漱石先生麵前恐怕不大好交待……” 那女子兩條如黛如煙的眉突地一豎,右手當空一招,古劍天權隨即發出一聲直上九天的清音,爾後自行躍入她的手中!
她冰指一領,古劍若天河垂瀑,帶著滔滔冥海之水,當頭向那高瘦漢子斬下!
那漢子驚駭之極,急切間躲閃不得,隻得猛然咬破舌尖,一口血霧噴在了手中玉尺上,然後掐訣頌咒,迎向了古劍天權。
他兩位同伴也都各擎法器,向古劍天權擋去。
雲舞華冷冷一笑,古劍去勢不減,狠狠擊在了三件法器之上!
客棧中乍然響起一聲轟鳴,隨即似乎每一個角落都充斥著滔滔玄色冥河之水。
冥河波濤彙聚一道,突然激起一道滔天巨浪!
破爛不堪的龍門客棧再也經不得這般摧毀,喀喇喇一陣脆響,驟然化成漫天的碎木破瓦,四散紛飛。
惟有那旗杆屹立如初。
此時後廚中傳來兩聲慘叫,隻見那掌櫃的和掌櫃夫人被冥河之水衝得高高飛起,旋即遠遠地摔落在地。
但見他們手腳抽動幾下,就再也不動了,隨後幾十個雪白包子劈劈啪啪地掉落在周圍。
他們本來見勢不妙,躲在後廚中瑟瑟發抖,求神唸佛,可冇想到那雲舞華如此霸道,一劍之威波及百丈,他們又哪裡躲得開去?
頃刻間浪消濤收。
那高瘦漢子麵如土色,呆呆地看著點在自己咽喉上的古劍天權,哪敢稍動?
他手中玉尺早已斷成兩截,兩位同伴手中的法器也同樣一分而二,徹底毀了。
天權劍上隱隱罩著一層吞吐不定的黑氣,劍鋒上的黑氣偶自那高瘦漢子喉頭掠過,即會留下一道細細血線。
雲舞華手腕微顫,天權古劍鋒利的劍尖當即劃斷了那漢子的咽喉,然後冷道:“現在你可以去向漱石先生交待了。”
那高瘦漢子臉色鐵青,隻是一迭聲地道:“好,好。
雲仙子,這一劍之賜我記下了,咱們後會有期,我們走!”
說完,三人一臉恨意,掉頭騰空而去。
一劍斷喉,於尋常人是不治之傷,但對這些修行有成之人來說,隻是些皮肉外傷而已。
但縱是如此,回去後也得調養十天半月。
雲舞華毫不理會騰空而起,搖晃著向遠方飛去的三人,轉而望向景輿仙子,道:“把人留下,你走!”
景輿仙子輕笑一聲,忽然退了一步,一把將那少年提起,然後方道:“你就如此缺男人嗎,連這樣的少年都要打主意!
不過他現在落在我手,你若向我動手的話,我就先殺了他。
如果你一定要搶人,那就搶個屍體回去吧!”
雲舞華黛眉又慢慢豎起,冰指一分一分地握緊古劍天權,冷冷地道:“師父隻交待我帶人回去,可冇說是生是死。
你想殺他,儘管動手。”
話音未落,古劍天權又盪出滔天冥河巨濤,向景輿席捲而去!
景輿大驚,萬冇料到雲舞華說動手就動手,而且古劍來勢猛惡之極,她又哪敢硬接?
情急之下,她一把將那少年擋在身前,想以此作為護身符,好避過這一記勢無可擋的劍斬。
雲舞華唇角微翹,又流露出一絲冷笑,她手一緊,天權劍驟然發出一聲清吟,去勢不減反增,直直向那少年的胸膛刺了下去!
看這去勢,劍鋒不必及體,單是那冥河劍氣就足以將兩人洞穿。
景輿無奈之下,隻得將那少年推開,自己則足下生起淡紅煙霧,如鬼魅般飄向另一側,這才堪堪避開古劍一擊。
說來也怪,那少年一離開景輿之手,通體燒灼之痛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神誌當即清醒過來。
可是他被景輿一把推飛,去勢又疾又重,轉眼掉落在地,又摔了個七昏八素。
他自少操勞,身體硬朗,為人又乖覺,當下咬著牙,強忍劇痛,悄悄爬起,就欲找個時機溜走,遠離這是非之地。
就在不遠處,他隻望見一片茫茫黑氣,間中又有一抹火紅遊走不定,顯是雲舞華和景輿正在激鬥不休。
景輿所修道法以挪移變化為主,因此尚能不顯敗象,隻是她不敢硬擋古劍天權,那麼落敗也就是遲早之事。
雲舞華似是冇耐心與她糾纏,突然脫離戰圈,遙遙一劍向那少年攔腰斬來!
劍鋒雖在數十丈外,但那一道道翻湧而來的冥河波濤足以將這全無仙法道功護體的少年腰斬千次。
景輿大急,皓腕一抖,一枚翠鐲如電飛出,搶在冥河波濤前擋在了少年身前。
翠鐲與冥河波濤一觸,當即碧光大勝,宛若一麵銅牆鐵壁,將濤濤冥水生生擋下,隻是波濤散儘時,翠鐲上早已裂紋遍佈,失了光澤,顯然已是毀了。
景輿不及心疼翠鐲,因古劍天權若天外飛龍,驟然出現在她麵前!
景輿隻來得及罵一聲:“小賤人,你好歹毒!”根本無法閃躲。
為今之計,景輿彆無它法,惟有硬擋,她一聲清叱,餘下兩枚翠鐲脫腕飛出,轉眼化作輪盤大小,一前一後迎上了古劍天權。
兩團碧華一閃而逝,景輿最後兩枚翠鐲也化為齏粉,但天權古劍遭此一阻,去勢終是慢了一分,讓景輿堪堪避過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