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 人間 (五)

雲中居天海老人到訪,恰如油鍋中投入了一粒火星,頃刻間就使得道德宗此次大考顯得非同尋常。

雲中居與道德宗這兩大正道支柱甫一見麵即劍拔弩張,如此火爆之勢,登時將在場數百賓客的心都勾了起來。

年長的不免想起天海老人兩上西玄山的往事,年輕的則是盯著從弌夆上步下的三名雲中居弟子一陣猛瞧。

誰都知道雲中居弟子個個資質驚人,有不世之材,平素裡想見一個都難,這次天海老人居然一下子就帶了三人上山,顯然是有所圖謀。

那些自由自在慣了的,隻想著看一場難得的熱鬨,而有些憂國憂民的,則已開始擔憂正道兩大支柱關係惡化,若起了衝突,不免引得妖邪反撲,天下動盪,百姓受苦。

天海老人大步行至紫陽真人身前,仰頭怒視,直將道德宗八位真人與百名弟子視若無物。

隻不過紫陽真人身材高大,足足比天海老人高出了一個頭去,且不說道行高低,就看雙方這一對視,氣勢上也自然分出了高下。

石磯見了,當即輕笑一聲,這一笑令得天海老人老臉有些掛不住,登時由紅變紫。

但他也並未出聲訓斥石磯。

看起來雲中居規矩不象道德宗、青墟宮那樣嚴謹,至少石磯對他這個師父就不怎麼尊重。

雲中居另兩位弟子衣著打扮都很素淡,完全不似石磯這樣天然引人注目。

紫陽真人微微一笑,手一揮,身後道德宗弟子立刻忽啦啦向兩邊散去,動作整齊劃一,為天海老人讓出一條大道。

紫陽真人當先行去,天海老人見了,為身份體麵計,隻得哼了一聲,跟著紫陽真人而去。

似有意似無意,天海老人根本不去理會弌夆,憑它立在白玉台上。

弌夆可非是什麼善類,那也是天地間有數的凶禽,此刻立著,高足有五丈,一雙鷹眼凶光四射,銳利非常,盯著不遠處密密麻麻的賓客,看上去隨時要擇人而撲。

紫陽真人立刻知道天海老人有意為難,當下嗬嗬一笑,向玉玄真人使了一個眼色。

玉玄真人會意,足下似緩實快,幾步已到了弌夆身前,然後淩空步虛,似空中有無形的台階一樣,竟一路行到了弌夆的背上。

也不知她用了個什麼法訣,那弌夆突然凶焰全消,雙翼一展,馴順地載著玉玄真人向太上道德宗後山飛去。

轉眼間天海老人師徒四人已在太清殿坐定。

對待天海老人,道德宗所持之禮自然與尋常賓客大為不同。

殿中擺設,若非哪位上代先師得道後所留,就是已過千年的前朝之物。

幾上所擺果蔬,也皆是有書所載的異果,年代悠遠,服後於靈氣大有助益。

至於那殿中彌散的香,燃香的鼎,以及諸般不起眼的花花草草,均是來自八荒凶地,無一物得來容易。

在這太清殿中一坐,方知何為仙山福地,何為奢靡之極。

與之相比,天海老人那一身裝束,評語就是俗,俗不可耐。

此時賓主坐定,八脈真人都在座相陪,天海老人攜來的三名弟子也各有座位,給足了雲中居顏麵。

寒喧已過,當下話入正題。

紫陽真人明知故問,婉轉問起了天海老人的來意。

天海老人此行鬱悶已久,等的就是這一刻,當下撚著幾根稀疏的鬍鬚,徐徐地道:“其實我此番重登莫乾峰,這一是為的瞻仰一下道德宗至聖先師,領略八位真人仙風。”

紫陽真人明知他這是廢話,依然含笑拱手,謙遜道:“過譽了。”

天海不急不忙地品了一口茶,方纔喟然歎道:“轉眼間就是五十年!

我已經老了,爭強好勝之事是做不大來了。

眼瞅著大道無望,這惟一的冀望就是覓得傳人,承我這一身衣缽。

僥天之倖,近年來我雲中居遇到了幾個勉強說得過去的人才,我怕他們天天呆在山裡,眼界氣量不免小了,又適逢貴宗十年一度的大典,因此帶他們出來見見世麵,請真人們指點指點,順便也看看貴宗弟子,讓他們知道一下什麼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免得將來目中無人,惹世人笑話。”

說到這裡,天海老人方纔向身旁三名年輕弟子一指,一一介紹起來。

他首先向石磯一指,道:“這是小徒石磯,勉強有幾分看得過去的才氣,隻是雲中居地處偏僻之地,她自少失了管教,有些冇大冇小的,還望諸位真人海涵。”

石磯立了起來,嘴角浮出一線笑意,向真人們淺淺施了一禮,道:“石磯見過諸位真人。

如有得罪之處,道德宗真人素來大人大量,想必不會為難我一個小小女子。”

她笑得既麗且妖,聲音清中有糯,說不出的動聽,那一頭似綢緞般筆直披下的長髮,則無論她做何動作,都不會有所變動。

對著這樣一個可人,道德宗諸真人麵上不動聲色,然而殿中氣氛卻變得有些凝重。

大多數真人都對石磯的禮數視而不見,麵有寒霜,眼中的目光也越來越是銳利。

紫陽真人長眉微微一皺,旋又展開,麵色如常,不去理會石磯,反向天海微笑道:“天海道兄,二十年不見,冇想到雲中居也海納百川,大開山門,廣收天下有能之士了。”

天海老人似是早就知道真人們的反應,當下隻作不知,揮了揮手,石磯即溫馴坐下。

天海又向那青年男子一指,道:“這是掌教師兄的關門弟子,叫做楚寒。”

楚寒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年紀,一身白色長袍,雙眉如劍,眼似晨星,眉宇間自有一股逼人英氣。

瞧他端坐椅中之勢,巍巍如山。

雖是麵對道德宗八位真人,楚寒立起施禮時一氣嗬成,如行雲流水,一如在他麵前坐著的不過是八位普通人而已。

其實道德宗八位真人道行通玄,無需提聚真元、馭運法力,僅僅是隨意望上一望,尋常修道者多半已承受不住。

這楚寒身承八位真人無形壓力,卻行動如常,不形於外,雖然受年紀所限,真元尚不算深厚,但沉凝穩固的天份,實是天下罕見,難怪為雲中居掌教收為關門弟子。

這次道德宗真人望向楚寒的目光與石磯大不相同,都微微點頭,頗多嘉許與欣賞之意。

天海老人先咳嗽幾聲,方向那最後一名女弟子一指,道:“這是顧清,乃是由我雲中居三位師叔共同授業,這次著我帶她出來見見世麵。”

顧清盈盈立起,向八位真人微施一禮,淡淡地道:“顧清見過諸位真人。”

太清殿中,自顧清立起一刻,驟然沉寂!

那顧清雙眉如煙似黛,臉上素素的不著一點脂粉,一身淡色長袍,既不見飾物,也未佩帶任何兵器法寶。

她不論是坐著,還是立著,都淡淡定定的,似乎世間任何事物都無法使她動心一樣。

顧清未如石磯劍走偏鋒的妖麗,也不是含煙那有若萬千水波的誘惑,更非是天狐傾倒眾生的媚。

但她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甚至於會讓人覺得美麗並不適合於用來形容她的容貌,無論立於誰的旁邊,她都不會被對方的容姿所掩蓋。

就如此刻的石磯,完全分不走她一分光輝。

自顧清步下弌夆之時,道德宗八位真人已然注意到她的與眾不同,然而那時,她尚未儘展風姿。

此時此刻,她自八位真人注視下盈盈立起,那一分淡漠,恰如蓮出碧水,不染片塵,不帶滴露。

那石磯清麗而妖異,時時處處劍走偏鋒,對抗道德宗真人壓迫時,用的是至陰至柔,卻是冰冷無情到了極處的心訣。

她既然使得如此心訣,那麼若麵對屠儘世人而利已一人的抉擇時,石磯斷然是不會猶豫的。

至於楚寒,則純然以最正統心法禦之,真元神識沛沛然,斷而複生,往複不休,未有分毫瑕疵。

這纔是大道正途,他既然能有如此領悟,那麼不論此時真元如何,日後修道有成,自不待言。

石磯和楚寒皆是百年難見的良才,然而顧清卻又不同。

八位真人的注視,那如山如嶽般的壓力,竟如清風過體,分毫未能引動她的真元神識!

這已非關於真元高低,而純是天生體悟。

顧清就是冇有一分一毫的真元,也自能在真人麵前行走自如。

她那一種淡漠,並非是源自心緒波動,而是發自內心本性,與天地契合,漠視塵間的冰冷。

這塵間的朝風夜雨,悲歡離合,甚至於山動海嘯,朝代興衰,在那蒼茫天地之前,也無非是刹那繁華,轉眼即逝。

道德宗八位真人暗中互望一下,心下駭然,實不知雲中居何以積下如此大的福緣,竟能尋得這樣一個弟子!

一時間,太清殿靜寂非常,八位真人竟不知如何以對。

顧清立了一會,自行坐下,那一雙無悲無喜的眼,又穿窗而出,透過茫茫雲海,不知落到了何處。

顧清甫一坐下,又如蓮冇水下,那淡對世間眾生的冷漠氣息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道德宗諸真人稍縱即逝的失態早收在天海老人的眼底,他滿麵紅光,晦氣一掃而空,先是長笑數聲,然後大手一揮,換上一副泱泱大度之狀,朗聲道:“諸位道友何必如此認真呢?

勝勝負負的,都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又何必放在心上?

這一次我帶他們三個到道德宗來,為的就是讓他們開開眼界,聽聽真人們的教誨,若能結識些貴宗的傑出人物,那也是他們的福緣。

嗬嗬,至於鬥法較技什麼的,實在是落於下乘,落於下乘啊!

貴我兩宗相爭,隻是徒然惹天下人笑,我看就不必了吧?

咱們應以德服人!

不傷和氣!

嗬嗬,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