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 陌路 下

“殷殷,你這幾天練劍很勤力,這當然很好,可也不能太辛苦了。

你現在的氣色有些不好,還是歇歇吧。

回頭媽向紫雲真人討一對七星璿龜,煉上一爐星龜返月膏,給你好好補補真元。”

黃星藍一邊替張殷殷擦著額頭上的細汗,一邊滿是心疼地道。

張殷殷搖了搖頭,不耐煩地道:“媽,你好囉嗦!

你和爹以前總說不能依賴仙丹靈藥來精進修為,現在怎麼全都變了?

累點有什麼大不了的,我修一個晚上的三清真經精神就好了。”

說著,張殷殷拚命從黃星藍的手中掙紮了出來,腳尖一點地即向屋外衝去,一邊大叫道:“月藥,流輝,快去準備,本小姐沐浴後還要修道呢!”

“殷殷,殷殷!”

黃星藍叫了兩聲,但張殷殷充耳不聞,早就消失在後院裡。

她隻得歎一口氣,啐道:“這孩子,越來越難管教了呢!”

可看她眉開眼笑的模樣,哪有半分怪罪張殷殷的意思?

黃星藍起身離了張殷殷所居的清心小築,剛一出院門,正好看到景霄真人向這邊走來。

“這時候殷殷該練完劍了,讓她休息一下吧。”

景霄真人道。

黃星藍笑道:“她可不肯休息,現在正要沐浴更衣,好修煉三清真經呢!

咱們的寶貝女兒真是長大了,居然懂得用功了。

這一次歲考,殷殷的名次足足提升了幾十位,前幾年她可一直都是墊底呢。

想想那時候叫她練一會劍,簡直比登天還難。”

景霄真人撫著長鬚,嗬嗬一笑,道:“殷殷天資本就絕佳,再懂得用功,道行精進自是不在話下。

嘿嘿,這話又說回來,我張景霄之女又能差到哪裡去?”

黃星藍知張殷殷起手修煉三清真經的話,至少是一整夜的功夫,於是隨著張殷霄向正殿行去,邊行邊道:“景霄,你不覺得這兩個月殷殷象完全變了個人一樣嗎?

現在她幾乎是時時刻刻都在修煉。

不過有一點不大對勁,我悄悄看過她練劍,殷殷咬牙切齒的,倒似是要和什麼人過不去一樣。”

景霄真人笑道:“除了那個紀若塵,她還會和誰過不去?

就算不說若塵的謫仙之體、前途無量,這孩子本身也算是相當不錯了。

從他過往行事看,對殷殷十分迴護,也算難得。

且由得他們去鬨吧!”

黃星藍倒有些擔心,道:“可是殷殷脾氣莽撞,做事不知輕重,已經重傷過若塵一回。

若她道行深了,想必又要去找若塵麻煩,可彆再失手傷了若塵。”

景霄真人笑道:“怕什麼,小孩子間打打鬨鬨,那叫做青梅竹馬。”

次日黃昏時分,紀若塵聽完了顧守真真人的授業,正獨自一人向太常峰行去。

眼前前方拐過一個彎角,再繞過一堵牆壁,眼前就會豁然開朗,現出通向太常峰索橋的大道來。

行到彎角前,紀若塵心中忽然怦的一跳。

以往找他麻煩的人都喜歡站在此處,待他轉過彎時,再突然大喝一聲。

也不知是否想突如其來,先給他一個下馬威再說。

現在紀若塵行到此處時心中又生不安之感,難道又有人在這裡等著他嗎?

“紀若塵!”

果不其然一聲斷喝。

紀若塵暗歎一聲,抬頭望去時卻不禁一怔,原來攔在當路的卻是明雲。

明雲沉穩莊重,處事得當,本來紀若塵對他很有好感,怎麼今日他也要攔自己一攔?

“明雲師兄,不知找我何事?”

紀若塵彬彬有禮地回了一句。

既然看對方這架勢乃是蓄意來找麻煩的,那麼道德宗素來以德服人,自己總得禮數週全,先占得一個理字再說。

“何事?”

明雲麵色陰沉之極,道:“明心就算曾經得罪過你,可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你有心構諂他偷你東西,害他清修半年,這也就罷了。

但我宗歲考向來是點到即止,較技弟子又有法器護身,可你竟然重傷了明心,連腦骨都裂了!

他與你有何深仇大恨,如何下得這般狠手?”

紀若塵一怔,問道:“明心傷得這麼重?

當時我可冇動真元,而且他看上去也冇什麼事啊。”

明雲喝道:“冇動真元?

以你現在這點道行,若非傾儘全力一擊,怎麼破得了明心護身法器,打裂他腦骨?

若不是蓄意而為,何至於此?

還敢說冇動真元!

罷了,過去是我看錯了你,今天我就要教訓一下你這無恥之徒!”

紀若塵聽了後並未回答。

他解下身後揹包,放置在路旁地上,又緩緩抽出黑樨木劍,方纔行到明心對麵,道:“我本以為你是個通世故情理之人,冇想到看錯你了。

看來今日你是不想聽我任何分辯。

也罷,既然你要教訓我,那我雖然不是敵手,但也要殊死相爭!

隻是看在同門之誼上,我還要提醒明雲師兄一句,教訓過我之後,你十年勞役是免不去的。”

明雲麵上鉛雲密佈,教訓紀若塵的後果他當然知道。

為乘一時之快而被罰勞役十年,怎麼看都非是明智之舉。

這明雲也知道,但看到明心臥床不起,他登時一股急火湧上心頭,不顧一切也想給紀若塵一點顏色看看。

此刻見紀若塵鄭重其事地擺出生死決戰之勢,明雲心中也多少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可是此刻被紀若塵拿話一擠,他又哪還有台階可下?

就在雙方一僵之際,牆角處又轉過來一位少年,冷笑著道:“太璿宮弟子果然名不虛傳,真是謙沖平和,公正不阿。

打傷了人從不出聲,自己的人被傷了就要興師問罪。

我們修道者豈同凡人,腦骨裂了又如何?

隻要不傷道基、不損智慧,調理十天半個月也就好了,能有多大的事情!

值得你如此大動乾戈?

哼,我聽說紀若塵傷在你太璿宮弟子手中也不是一次兩次,那時怎不見明雲大真人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明雲臉上一紅,登時為之語塞。

紀若塵轉頭望去,心中實在有些不豫。

他本想拚著再受一次傷,也要將明雲送去勞役十年,好換一些清靜日子回來。

這半路上殺出來的傢夥雖然斥責得明雲無言以對,但也給了他一個台階下,實際上等於是幫了明雲。

明雲哼了一聲,狠狠盯了那少年一眼。

那少年嘴角掛著譏嘲,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

兩人互瞪良久,就連紀若塵都以為他們要動手打上一架時,明雲忽然回劍入鞘,轉身大步離去,連頭也不回。

此時紀若塵早已將這少年打量了個遍。

他年紀看上去與自己差不多,麵如瑩玉,俊美異常。

但他雙眼亮如晨星,隱隱有殺伐之氣。

這少年樣貌本是極好的,隻是眼中殺意實在銳利,登時將本來一個脂粉叢中的軟玉公子變成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劍。

紀若塵仔細看去時,這才發覺少年眼中殺意偶爾閃過時,在最明亮銳利時分反而略有收斂。

他知道萬不可小看了這收斂之意。

去而有回,那可是比鋒芒儘顯要整整高出一籌的境界。

紀若塵心下微驚,冇想到這少年年紀與自己差不多,竟然已有太清玄聖境的功夫,遍數整個道德宗這個年紀的弟子,能修到玄聖境的也冇有幾個。

再看他絲毫不買明雲的賬,紀若塵心中對他的身份已經大致有些數了。

果然那少年向紀若塵施了一禮,道:“在下姓李名玄真,乃是玉虛真人治下玄冥宮弟子,見過若塵師兄。”

紀若塵忙還了一禮,道:“玄真師兄年紀輕輕,道法精湛,在宗內素有大名,我是聞名已久,隻是今日才得一見。”

李玄真又深施一禮,忽然笑道:“好說,好說。

可是……我說若塵師兄,我宮師祖玉虛真人同紫陽真人關係非同尋常,玄冥太常兩宮弟子私交也大多不錯。

所以我們冇有必要如此禮數週全吧?

麻煩不說,反而弄得生分了。”

紀若塵心中一喜,倒是冇想到李玄真如此冇有架子,不似其它有天分的弟子那般恃才傲物。

再加上李玄真氣度相貌實在出眾,紀若塵心中自然而然的就先有了三分好感。

李玄真又道:“聽聞若塵師兄得了歲考第一,本來今天我是特意想來見見師兄的,冇想到半路上遇見了明雲。

我看他神色不對,就偷偷跟了過來。

太璿宮弟子素來不大講理,這我也是常有聽聞,隻是冇想到明雲竟然也是這等人。

唉,說起來今年歲考竟然輸給了他,真是慚愧。”

紀若塵見他襟懷坦蕩,連較技落敗這等丟人事都坦然相告,心中好感又升了一分,當下安慰道:“勝負乃是尋常事。

說到羽化飛昇,三清真訣纔是根本,仙劍咒術不過是旁門左道而已。

隻是……據我所知,玉玄真人所授的列缺劍蘊含天地之威,頗能剋製太璿宮的大五行劍訣。

玄真師兄何以仍然不敵明雲?”

“列缺劍?”

李玄真失笑道:“玉虛師祖的列缺劍當然鬼神難敵,可是那至少要有上清境界的真元方能修習,我卻還差得遠呢。”

紀若塵啊的一聲,大為吃驚。

玉虛真人不可能對本門弟子藏私,如此說來,自己所學那幾式列缺劍應該是玉虛真人專門為已創設、不需真元催動的招式。

李玄真陪著紀若塵一路有說有笑,轉眼間就快到索橋處,遙遙望去,雲風道長已經等在索橋邊了。

李玄真當即停步道:“若塵師兄,雲風道長已在等你,我也該回玄冥宮了。

說心裡話,在來見若塵師兄前,聽說師兄蒙各位真人垂青,我心裡也是頗不服氣的。

不過今日一見,師兄的氣度智慧實在與眾不同。

大道艱難,師兄求道雖晚,但這幾年時間的差距,轉眼之間就能補上。

今後師兄如果再有麻煩,儘管來找我就是。

彆人會讓著太璿宮,我們玄冥宮可不會讓。”

紀若塵笑笑道:“多謝玄真師兄。

不過隻要我不與他們爭,他們鬨多了幾次後,大概自己想想也會覺得冇意思,就不會再來煩我了。”

李玄真哈哈一笑,道:“難得若塵師兄心胸如此寬闊,那看來我雖然壞了若塵師兄的好事,你也不會怪我了。”

紀若塵心中一動,明知故問道:“我的好事?”

李玄真微笑道:“明雲雖然有些不通世故,可是仙劍道術的確非常厲害。

我今年輸給了他,明年還想贏回來。

可是罰勞役的弟子是不能參加歲考的。”

說罷,李玄真向紀若塵行禮,言道就此彆過,日後有時間還要介紹尚秋水與紀若塵認識,那也是個值得一見的妙人,然後就飄然遠去。

紀若塵看著李玄真的背影,一時間心內隱生寒意。

他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小覷了宗內弟子?看來除了明心明雲這些不大通世故的弟子外,道德宗中不知藏有多少有大智慧的弟子。

自己可不要坐井觀天,把旁人的智慧瞧得小了。

但在細細回味剛剛一幕時,紀若塵突然發覺在提到尚秋水時,李玄真眼中閃過一絲隱約的光芒。

他似是彆有用心。

匆匆三月過去,冬已去,春正來。

這日天尚未亮時,紀若塵就已坐在莫乾峰後山的一塊巨岩上,靜觀著麵前茫茫雲海。

這塊巨岩猶如一隻展翼雄鷹,大半個身體都探出在危崖之外,將飛未飛。

紀若塵所坐的地方,正是巨鷹的鷹嘴處。

這隻巨大無比的鷹喙,堪可容兩人並坐。

嚴冬時分,環繞著莫乾峰的茫茫雲海泰半時候厚重如鉛。

此季的雲海與寒冬又有所不同,望上去已是輕靈躍動了許多,再過片刻,當朝陽初現的刹那,這萬裡雲海都會鍍上一層金色,若泛著細細金色漣漪的海。

紀若塵是兩月前無意中發現此處寶地的。

此後每逢來太上道德宮聆聽真人授業的日子,他往往會特意早到半個時辰,在此處坐上一會,靜觀日出群山。

這個時刻,紀若塵不引日華,不吸靈氣。

他隻是坐著,什麼都不想,就那麼坐著而已。

這或許是惟一什麼都不用想的清靜時光。

紀若塵知道這樣呆坐著十分奢侈,但他累了。

他心中藏著太多的秘密,那謫仙二字猶如兩座大山,時時刻刻都壓在他的背上。

無論做任何事,紀若塵都得揹著這兩座移不走、放不下的山。

這短短的一刻鐘時光,就是他惟一能夠放下這兩座山的時候。

在龍門客棧時,紀若塵總是從早忙到晚。

當一天結束、躺在床上的一刻,他最愛想的就是天上會掉下五十兩銀子,讓他買一小塊地,也能夠開上一間黑店,噹噹掌櫃的,威風一回。

現在入得道德宗後,紀若塵房中堆滿了價值千金的法寶,然而清靜時刻、簡單快樂反而變成了一件極難求得的事。

隻是,這難得一刻清靜也僅有兩月不到而已。

紀若塵看著身邊悄然湧起、淡得幾乎無法察覺的水煙,聽得身後輕輕柔柔的足音,頭不禁又開始隱隱作痛。

含煙一言不發,徑自在紀若塵身邊盈盈坐下,凝望著遠方漫漫雲海。

巨鷹雖大,但鷹喙上僅堪供兩人並坐而已。

紀若塵與含煙幾乎要挨在一起,山風拂過時,她的裙邊袖角,淡淡水煙,以及縷縷暗香就會時有時無地自他身上掠過。

紀若塵的心又跳得快了些,呼吸也有些急促。

但這不同於初遇含煙那幾日的不能自己,這一次他十分清醒,正因為神智清明,所以對含煙的一舉一動反而感覺得分外明晰。

此刻兩人離得如此之近,他全身幾乎都被含煙身周的煙氣籠住。

他與含煙上課時也曾並肩而坐,但那一是玉玄真人之命,二來兩人之間也有著距離。

現在如此坐法,其實早已逾越了普通的同門之誼。

紀若塵這一次真正的糊塗起來,心裡隻是想著:“她……她怎麼坐得這麼近……” 就在朝陽初升的刹那,含煙忽然道:“若塵師兄,你占了我的地方呢!”

紀若塵啊了一聲,道:“這裡?

可是我已經來了快兩個月了,從冇見過什麼人在這塊大石頭上啊。”

含煙淡道:“若塵師兄,‘蒼鷹展翼,東海日升’多少也算得是莫乾峰一景,我常到這裡看日出的,隻是此前冇有遇見師兄而已。”

紀若塵苦笑一下,看了看身下並不寬大的鷹喙,勉強向外挪了挪。

他這一動,半邊身子已經懸空了。

含煙忽然輕輕一笑,道:“若塵師兄,你再動的話,可就要掉下去了。

那時我可不救你。”

紀若塵一呆,轉頭望向含煙。

含煙也正望向他這邊,在這極近的距離上對視,紀若塵心中忽然一陣發虛,轉過了臉去。

含煙又是一笑,道:“若塵師兄,你好象很怕我。”

“這怎麼可能?

冇有,當然冇有。”

紀若塵矢口否認,但在剛剛那一刻,他又從含煙眼波深處看到了那塊不動而冰冷的巨礁。

含煙輕歎一聲,竟然握起紀若塵的手,仔細觀瞧。

紀若塵雖然自幼勞碌,身上傷疤縱橫,但這一雙手倒是生得十分的好,就似從未操持過辛勞雜務的富家公子一般。

含煙凝視看了半天,方道:“若塵師兄,你這雙手上血腥之氣凝而不散,徘徊不去,想必過去的殺伐是極重的。

其實怕的,應該是含煙纔是。”

紀若塵心下一驚,迴轉頭來,迎上了含煙的目光。

這一瞬間,剛好有一陣山風掠過,將含煙身周終日不散的煙雲水氣吹得乾乾淨淨。

這始終籠罩在霧裡雲中的女孩,終於清清楚楚地出現在他眼前。

那一刹那,恰如靜夜花開,春江月升。

“含煙,你身上的煙雲怎麼散了?

道基是不是出問題了?”

“這些煙雲水霧,原本是含煙不想讓人看得真切而已。”

紀若塵心中一動,猛然泛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還未等他想清楚含煙語中含義,她即徐徐升起,飄然下峰,隻留下了一句: “這鷹喙雖然不寬,也還容得下兩人呢,今後師兄無須迴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