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春水 下

一個時辰的〈道德經〉講解完,已是月華初上時分。

紀若塵匆匆吃過晚飯,又在雲風道長的引領下向紫陽真人所居的太常宮行來。

紫陽真人這一脈所居山峰與莫乾峰遙相正對,在諸峰中與莫乾峰相距最是遙遠。

兩峰間當空漂浮著五座巨岩,巨岩之間以十二根鐵索聯絡成橋,保持著與莫乾峰的聯絡。

九脈弟子若想要去太上道德宮,修為夠的自是駕馭法寶飛行,修為差一些的則需踏索過橋。

隻是西玄山諸峰高極,山風淩厲,鐵索又搖擺不定,極是不易行走。

但即使如此,那些資質平庸的弟子苦修三年、打下道基後,也可以過橋無礙。

紀若塵自無這等神通,是以需要雲風道長扶著,才能從橋上走一遍。

他尚未入門,這一番過索橋自是嚇得魂不附體,但雲風道長言道,此時多過索橋乃是鍛鍊心誌的妙法。

是以紀若塵儘管心中害怕已極,仍然強行在索橋上一步步向前挪去。

月色清冷,寒風呼嘯,紀若塵身上僅有一件道袍,一套內衣,他雖然久居塞外苦寒之地,但又哪裡擋得住這高空山風的寒意?

不到片刻功夫,他就已凍得唇色青紫,麵色如霜。

似是與山風應和,他足下粗大鐵鏈不停地震動著,時時會劇烈搖晃數下。

鐵鏈在月色下閃著清光,多少年來不知被多少道徒踏過,顯得滑溜之極。

紀若塵每走上三五步,足下就會一個打滑,從鐵鏈邊踏空下去。

鐵索之下是那萬丈深淵,一眼望去,黑暗幽深,全不見底,隻能見到淡薄雲氣在山峰腰部漫延徘徊。

雖然紀若塵每一次失足都會被雲風道長及時拉回,然則那一次次的驚嚇也足以令他心膽俱裂、後怕不已。

淒冷的山峰間,初時尚能聽得到紀若塵數聲聲嘶力竭的驚呼,到得後來,他心誌漸漸堅定,就再也聽不以驚呼了。

在踏上太常峰的一刻,紀若塵登時長出一口氣,腳下一軟,全身乏力之極,有如虛脫。

但這一番月下行橋,已在他心中留下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不多時,紀若塵已站在紫陽真人麵前。

雖然他周身道袍為冷汗所透,腳下也十分虛浮,但紫陽真人眼中已稍有嘉許之意。

兩個小道僮為紀若塵安排好座位,燃起一爐醒神定心的東海露沉香,就躬身退了下去。

現下是紫陽真人傳法之時,禁忌最是嚴厲。

紫陽真人又是一脈之首,雖然今晚傳授的不過是道德宗內人人皆會的入門功課,但非經紫陽真人允可,任何人潛近精舍十丈之內都是格殺勿論。

待紀若塵盤膝坐定,紫陽真人方撫須道:“若塵,正所謂綱舉則目張。

所以今晚之課,就是將我道德宗修行之主典雜學,一一說與你知曉,好讓你今後修行時知該向何處努力。

否則我道德宗上承廣成子一脈,主經三部,輔經三部,又有二十七篇訣要。

另有雜學三千六百,其它道藏五萬,在這茫茫道海之中,你又向哪裡尋路去?”

聽聞此語,紀若塵倒吸一口冷氣,當下打起精神,正襟危坐,不肯放過一個字去。

紫陽真人飲一口茶,方纔續道:“我道德宗始於三千七百年前,為三清祖師所立。

其時三清祖師道號尚為真弘,隱於山間修行。

祖師其時仙緣已至,發現了廣成子登仙飛昇之所,得三清真經六篇。

因這三清真經講述的是那玉清、上清、太清三種境界,因此祖師清修百年後,改道號為三清真人,又覓得西玄山洞天福地,蓋了個小小道觀,從此創下了道德宗一脈。

若你有興趣,今後可自去太上道德宮翻閱我宗傳承之史,此經是不禁弟子觀看的。”

“想那三清真經乃是廣成子飛昇之時所留,其中自然蘊有天地至秘,然則若非大有慧根之人,難以理解其中精微大義。

是以自三清祖師以降,我道德宗曆代真人均傾力於這三清真經之上,留下無數心得體悟,二千年前,本宗又有玄空真人具大智慧,修得功德圓滿,羽化飛昇。

飛昇前玄空真人花去三天時間,將本宗曆代真人手記編成二十七篇訣要,以為三清真經之輔,此後始有我道德宗的中興。”

“這三清真經又有太玄、太平、太清三經輔之,合稱為三清六經。

六經艱深晦澀,常人難明,是以玄空真人以聖、仙、真對應三清境,每境又分為九重,次第以上、高、太、玄、天、真、神、靈、至為其名,並各有一部道經應之。

這三清六經二十七輔,即為我道德宗飛仙正法。”

這一番長篇大論,直說得紫陽真人搖頭晃腦、口乾舌燥,把那紀若塵聽得頭暈眼花,雲裡霧裡,完全不知所雲。

他好歹有些聰慧,大致聽明白了道德宗共有二十七部經文,要一本一本的修煉上去,什麼時候修完了那分不清是上聖還是上仙的鬼經,也就差不多是該飛昇上天的時候了。

紫陽真人停頓一下,一口氣將杯中茶飲乾,不顧紀若塵略顯發白的臉色,又撫須續道:“除這飛仙正法之外,我宗旁學雜經為數眾多,也不能忽略了。

這些雜經分為十二總部,第一本文,第二神符,第三玉訣,第四靈圖,第五譜錄,第六戒律,第七威儀,第八方法,第九眾術,第十丹鼎,第十一煉器,第十二傳記,每部藏經二百至六百部不等,合共三千六百部。

在雜經之外,另有道典五萬部,曆代先師真人手記無數……” 一談及道藏及先聖手記,紫陽真人談興大發,洋洋灑灑一篇宏論,真說了二個時辰而有餘,那一壺茶早已被他喝了個乾淨。

不過紫陽真人道法精熟,揮手間召來清泉,又以真火為引,片刻間又是一壺新茶在手。

紫陽真人談得高興,每每有宏論妙語,發前人所未發,於道法上見識之深,實可與他尊崇身份匹配。

隻是那紀若塵今日剛剛纔開始學習識字,又如何領會得到紫陽真人微言大義?

紫陽真人此舉實實在在的是對牛彈琴。

紀若塵早已聽得頭暈眼花,昏昏欲睡,隻是仙師正在傳道,這當弟子的怎可不用心聆聽?

因此儘管十句中有十句不懂,他仍然強打精神,堅持正坐,咬牙死記硬背。

直至夜深人靜,紫陽真人一番滔滔宏論纔算收尾。

饒是紀若塵自幼流浪,習慣了勞苦生活,此時光坐也坐得他全身痠痛,兩腳發軟。

直至此時,紫陽真人才授了一篇口訣給紀若塵,叮囑他依訣而行,每日行功兩次,朝采日精,晚吸月華,說道此乃飛昇道途之始。

紀若塵用心記下,又請教了幾個問題,這才筋疲力儘地退下。

此番宏論說得紫陽真人神清氣爽,麵透紅光,有如真元又進了一層。

他看著紀若塵離去身影,隻是撫須微笑,說不出的心滿意足。

此後紀若塵早晚依著紫陽真人所授之訣吐納行功,上半月在太常宮中研修道法,下半月則在太上道德宮中接受七脈真人訓導,每日晚上則要聽那老先生講文解字,每夜裡往返踏索過橋,則都是雲風道長照看著他。

如是匆匆一月過去,道德宗又漸漸歸於平靜。

此時北地已是殘秋初冬時分,偶有大雪紛飛之時。

西玄山雖有法陣護佑,峰頂四季溫潤如春,但也漸漸顯了寒意出來。

此時茫茫雪原上,寒風呼嘯,鉛雲低垂。

雪原中央,正立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正一臉茫然地四下環顧,顯得不知所措。

一陣寒風襲來,他冷得一陣哆嗦,忙將手縮回了衣袖之中。

嗚嗚風聲中,忽然傳來數聲隱約的狼嚎。

少年麵色大變,立刻側耳分辨了一下狼嚎傳來的方向,又仰首向天,看了看天色,當下選了一個方向發足狂奔起來!

隻是那餓狼來得極為迅速,少年還冇跑出幾步,風雪中已躥出一頭巨狼。

它鬃毛如鐵,獠牙間口水不住滴落,一路奔來,踏雪無聲,碧綠的眼珠死死地盯住了那少年。

少年似是知道逃不掉,忽然立定了腳步,轉身迎向了餓狼,就欲殊死一搏。

那餓狼放緩了腳步,開始繞著少年打起圈子來。

它饑餓難忍,才繞了兩圈就一躍而起,帶著一股惡風咬向少年的咽喉!

少年左手掐訣,右手迎向惡狼,喝道:“天猷滅類,破!”

然而他咒語喝出,卻是半點效果也無,隻這一遲疑的功夫,惡狼已在他眼前!

少年突然就地一個打滾,間不容髮之際讓過了餓狼一撲。

然而在這死生之際,他非但冇有逃跑,反而回身向那惡餓撲去,一把揪住狼耳,就是狠狠一口咬在狼頸上!

一人一狼翻翻滾滾地死戰半天,也未見分出勝負。

那少年對狼性極為熟悉,看上去至少鬥過數場,而且在此性命攸關之時,他已然激出了全身上下的潛力,這才堪堪與惡狼鬥了個平手。

然而他畢竟年紀尚幼,儘管已將餓狼後頸咬得血肉模糊,但力氣已經耗儘,再也壓不住那餓狼,被一下掀落在地。

餓狼一口咬住少年小腿,利齒與骨頭相擦,發出陣陣令人牙酸的聲音。

它就此咬著那少年,將他一路向雪原深處拖去。

紀若塵一聲大叫,猛然坐起身來,這才發現剛剛不過是南柯一夢。

隻是他腿上火辣辣地痛,似乎真的被那頭夢中餓狼給咬傷了一般。

紀若塵除去鞋襪,捲起褲管,仔細檢視雙腿。

他腿上肌膚倒是完好的,隻是縱橫交錯著許多傷痕。

右小腿上有兩排整齊的圓形傷疤,看上去似是被什麼野獸咬過一般,而且咬得極深極重。

紀若塵輕輕撫摸著腿上的疤痕。

那時他不過七八歲年紀,從關內流浪到塞外,不小心遇上了一頭戈壁遊蕩的餓狼。

他那時年紀雖小,但骨子裡也有一股悍勇之氣,又是生死一線,因此拚死抵抗,很是掙紮了一段時間。

就在餓狼終於咬倒紀若塵,要將他拖回窩中分食之際,龍門客棧大掌櫃恰好路過,聽到了紀若塵的哭喊。

於是他縱馬趕至,一把生鐵大菜刀生生劈入餓狼狼頭,又將已是奄奄一息的紀若塵帶回客棧救治,這才讓他保住了一條小命。

這右腿上的疤痕,就是那頭餓狼所留。

在龍門客棧六年時光,紀若塵有衣穿,有飯吃,睡覺時有遮風避雨之所,可以放心安眠,其實已是他自記事時起最快樂的一段辰光。

此時回想起來,就是掌櫃夫人的叱喝,也是十分親切。

雖然龍門客棧冇有一處地方比得上太上道德宮,但不知為何,他還是有些希望再回到那塞外荒漠上的客棧中去。

此地雖好,非是吾家。